《舌尖上的中国》的喧嚣随着播出完毕已经告一段落,无论弹还是赞,舌尖上中国所展示的仅仅是一个溢美的,诗意的,静态的中国。其中有中国人共同的情感,也有演绎的成分,在镜头面前,拍摄者和被拍摄者都刻意提炼其中“示好”的一面。
然而,饭局里的中国,呈现的却是一种更为真实的社会图景。
饭局,这个据说源于宋朝的词汇,在1000年的时光里,是人们重要的社交场景之一,饭桌这个方寸之地,承担了更多的非食物功能,婚丧嫁娶,爱恨情仇,明枪暗箭,挥斥方遒,佯醉与假寐之间,礼节与情份之外,中国人的社会性格塑造了饭局生态,饭局生态反过来也影响着中国人的行为方式。
这是一个半私密的空间,介乎于个人空间与公共空间之中,种种立场与话语在其中冲突,激荡,叫嚣,融合,各种不同的饭局之上,可以窥视出中国原生的一面。
同时,互联网已经深入时代的腠理,传统社会逐渐解体,互联网早已经取代传统媒体成为公众舆论的主阵地。每一次对网络热点事件的消费,亦可以看成一场场虚拟的饭局,不同立场的人在此汇聚,撕扯。
实体饭局或者油腻,或者无趣,很少有人掀桌子撕打,而在虚拟饭局中,舆论吃人,平时温文尔雅的人转身在互联网上成为暴徒,发声变得轻易而且无负担,在消费热门话题的同时,获得一次次的身份认同。喧嚣过后,再转赴下一场网络饭局。
无论在网络饭局还是实体饭局,性与八卦都是关注度最高的话题,严肃的公共政治话题有太多禁区,私人生活话题相对安全。当代消费主义兴起,娱乐至死。即便如此,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传统经验早已经失效,共识很难达成,所以困惑从此产生。
2018年春节,一段视频的流出,又给这个春节多了一些谈资。在流出的视频中,冯小刚、陈道明、苗苗、张燕、葛优成为一个完整的在场链条。有人弹琴,有人唱歌,有人跳一段舞,过年聚餐酒足饭饱之后,文艺人士在一起愉快的交流。
如果没有在场人拍摄视频上传网络,这是一场寻常无比的聚会,甚至多年之后谈起,也是一次美好的回忆。
然而拍摄并且上传这个动作本身,使得这一件轻描淡写的饭局朝着一个不可知的深渊滑落。这是事实,在各大社交平台上,人们已经习惯将隐私共享到公共空间,不同群体在不同的社交网络中扮演自己的人设,寻找自己价值观相仿的队友,链接成为共生关系。
我们在社交平台上共享自己的私人信息(图文、视频、转载文章)寻求认同和共鸣,最终成为公众话题的一部分,同时我们在消费其他人的私人空间,这种窥视比其他任何时间段都来的轻易。
轩然大波因此产生。这个事件集合了众多传播爆款因素:明星、饭局、油腻、物化女性……在公共场域话语权斗争中,概念泛化与标签化是一种斗争手段。这些关键词都是娱乐发泄打嘴炮的最佳阵地。
相比立场激进,大字报式的攻击,温和理性没有效率。这并非是只有互联网现场才有的局面,几十年前的文革小将们早已经把这个套路玩得熟练。同样的配方,同样的味道,只不过更换了年代与空间。
因为一篇给《GQ》撰写的名为《饭局之花》的专栏,我早已经是“油腻男”“物化女性”的代言人了,这两个标签犹如如来佛在五指山上粘贴的咒语。由“油腻男”本尊谈论“油腻”这个话题,无论如何,都显得有点油腻。
在去年五月,我背负骂名无数,即便时过境迁,每当有人谈论“饭局”“油腻”此类话题的时候,都不忘拉我出来陪衬一下。王五四前几天在一篇名为《正直的饭局》中还在为我争辩:“广大女性也大可不必像遇见流氓一样,世间伪君子这么多,我们演一回流氓又如何?况且饭局上的妹子又不是我们绑架而来,我们货真价实明码标价,她们挑肥拣瘦去伪存真。”
其实不需争辩,我认可那是一篇值得骂的文章,其中表现出来的一种陈腐,自得的气质令人生厌。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我开始了长时间的反思与阅读。在前互联网时期(或互联网初期),我以一种文人式的情怀看待此事,尽管我也无比厌恶批判者所说的饭局,但是并未有过任何过分举动,平时饭局中都是朋友,我自觉温厚本分。
事实上,我们都在一个父权文化深重的环境里成长,父权或男权思维已经成为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不自知,故而不自觉。
我只能说因为一篇文章也开启了我的一种觉醒,继而试图将自己从集体无意识中挣扎而出。事实上,世间万物都有同一把钥匙,即为真理,但是不要相信真理在任何人手上,尤其不要相信真理在别人手上。
真实的饭局残渣泛起,虚拟的饭局刀光剑影,这是这个时代的局部真相。
时代变化,互联网的兴起,话语权下沉,精英文化让渡给大众文化,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基于家庭、宗族、同学、同僚的传统人情关系而衍生出来的熟人社会,慢慢被以价值观认同为基础的价值观共同体而取代。
至少在广大的一二线城市,我们的日常生活大多数可以通过互联网解决,无论是衣食住行,社交购物,每一个痛点都可以衍生出一个庞然大物般的互联网企业。即便是寻求帮助,年轻人也更倾向在互联网上询问解决,而非向父母同学亲戚。人与人的交往也转移到虚拟空间,从之前的见面招呼:“吃了吗”,到朋友圈点赞。
我们的时间变得碎片化,貌似获得了更为广袤的视野和空间,事实上,人们共有经验和共识正在退缩,通过各种电子媒介构建一个个小世界。这个小世界可以是微博、微信、知乎、微信公众平台,甚至是国外翻墙的推特、Facebook、Instagram,表面上人们可以更自由更扁平得生活在自己的舒适区,其实每一个人的视野受限于此,越来越狭隘。
网络的存在取消了地理的边界,但是人的本性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物,谣言与情绪的传播过分轻易,反而限制了人们的思维,如果没有理性思维很容易成为不假思索的认同者。
这本质上局限了我们的认知。故而有一种说法叫“回音室效应”,意思是指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上,一些意见相近的声音不断重复,并以夸张或其他扭曲形式重复,令处于相对封闭环境中的大多数人认为这些扭曲的故事就是事实的全部。
在任何一件被公众消费的热点事件中,我们都有可能成为帮凶,成为一场虚拟饭局中嗜血的蚊虫。从这个角度,吐槽《舌尖上的中国》是饭局;张扣扣杀人案是饭局;江歌案是饭局;盐城公公亲吻儿媳是饭局……这些虚拟的饭局构建成真实中国的狂欢场景。
站在各种道德高地抱团取暖的不自知的嗜血者,依然在不断的寻找下一个猎物,我们都认为自己是善良的、争议的,有正确三观的。为了发出的声量更大,获得更多身份认同和存在感,语言越来越暴力,因为只有更暴力,才能获得更多的关注。
一件事只要进入公众领域成为热门话题之后,当事人的真实想法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人的看法,人们通过“看法”形成价值判断,每一次网络热点事件的背后,都是一次身份构建和圈子认同,这是一种身份政治,一次次战争,都是五颜六色的沙粒拼命发声,寻找花色相同的身份认同。
这种身份认同是不坚固的,很有可能在下一次争斗中,因为观点不同而瓦解。小圈子内部分离出猪队友,女权圈子中分离出田园女权,地域歧视中分离出河南人、泛黄区、上海人,北京土著团队中分离出老北京和新北京,油腻男的圈子中分离出带手串的和保温杯的。
各大流行公号只提供观点,而没有真相,人们在此寻找情感共鸣和价值认同,成为一个交智商税的场地。真相从而离场,人们也不再关心真相,古典时期的传统媒体人为真相孜孜以求辛苦拼搏,精英文化掌握话语权的时代一去不返,更多的人缺乏分辩系统专业性知识的能力,也没有阅读长篇论证文章的耐心,当年受过专业训练的古典媒体人,嗅到先机,转身成为价值观点提供商,以前写金圣叹的迷蒙开始写贱人,当年做电视的罗振宇开始做罗辑思维。
似乎所有的焦虑都可以浅显的归结为身份焦虑。这不是一种负责的说法,但不影响身份焦虑成为社会现象。这仅仅是个开始,在未来因为身份焦虑而产生的种种战斗只会越打越响,越来越暴力。在中国过去的40年,因为经济的高速发展,形成了巨大的增量市场,蛋糕不断变大,谁都有机会吃上一口;而当经济增长速度下滑,成为新常态,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存量市场,在此时,不再是吃一大口还是一小口的问题,而成为吃不吃得着的问题。
社会板结,阶级流动性减弱,广大的穷人阶层很难进入中产阶层,农村孩子很难考上清华北大,中产阶级也很难进入富人阶层,最多是保持阶级不滑落,学区房、名校名额紧缺,都是中产阶层为了不阶级滑落而投下的本钱;而富人阶层也随时有被利维坦绞杀的风险,想当年呼风唤雨的大佬纷纷折戟,只有利维坦投诚才可能有一线生机。全民焦虑的情景下,中国式的饭局就更显得意味深长。
在这场漫长无边际的饭局生涯中,我们都是选手,都是裁判,无人幸免。我们一群盲人,骑着瞎马,咒骂着,站着队,一起走向美丽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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