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股辉山乳业,一夕之间股价跌去九成。东北经济长期低迷,东北企业造假成风,早已名声在外。东北振兴战略提出十几年来,东三省经济始终不见好。
2012年以后,东三省经济增速在全国长期垫底,增速低于5%并不鲜见,辽宁省更曝出2011年到2014年经济数据严重造假,到2016年统计“挤出水分”之后,名义GDP从2015年的28700亿跌到22037亿,位次从2015年的第十位暴跌到第十四位。在数据造假最严重的2014年,辽宁省GDP尚和四川省基本持平,到2016年,辽宁省GDP仅相当于四川省的三分之二。
东北人纷纷“用脚投票”离开这片中国最肥沃的黑土地。束缚这片土地的,是寒冷的气候,僵化的体制,停滞的思维还是北朝鲜的阴影?
一
关于东北国有体制的坚硬,在体制襁褓下的民众思想之保守,民营企业之羸弱,相关的论述实在太多了。但国家信息中心原总经济师范剑平说,东北经济不好就是因为冷,这话的确也不算错。
上表展示了北半球若干城市的最冷月(1月或·2月)平均气温。中国东北的寒冷是世界级的,沈阳最冷月的平均气温低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而哈尔滨最冷月的零下十九度,在全球范围内要找到可比的对手都很困难。特殊的地理环境,使中国成为同纬度最冷的国家,而靠近北半球冷极的西伯利亚,也是全球同纬度最寒冷的地区。可以这样说,东北比全世界所有的主要发达地区都要冷。
纵观人类历史,气候一直是影响经济活动的重要因素。在农耕时代,温带就是最先发展起来的地区,极热和极冷,都不利于经济的发展。新加坡建国国父李光耀,就曾说,如果没有空调,新加坡就没有今天,这话丝毫不夸张。
人口从寒冷地区流向温暖地区,经济从寒冷地区向温暖地区集中,这是全球性的现象,而不是中国东北的孤立情况。美国中部大平原,一马平川,北方的冷空气长驱直入,因而极为寒冷,至今也是美国工业化程度最低的区域,也是美国的人口净流出区,甚至美国立国的东北部地区,也因为其偏大陆性的寒冷气候,面临人口外流的压力,人口从东北部和中部流向南部和西部的“阳光地带”,在过去几十年里蔚然成风。
日本的北海道,和东北地区情况相当类似。日本对北海道振兴不可谓不重视,在内阁层面也有北海道振兴局,但北海道的经济增长仍然远远逊于日本其他地区,人口外流趋势持续,札幌作为北海道首府,在日本的相对地位也在下降。
极寒的气候,是东北经济转型最大的客观制约。
二
为什么在过去,寒冷的气候没有影响东北成为中国工业化的高地?而如今,寒冷的气候却成为东北转型的重大障碍?这实际上源于经济发展模式的变化。
时钟拨回1980年,彼时全中国最重要的三个工业省份,是上海、辽宁和四川(含今重庆市)。辽宁和四川具有非常明显的相似性,两地在毛泽东时代都是国家资源挹注的重点地区,东北是苏联援助最大的受益地区,而四川则是中苏交恶之后“三线建设”的核心区,两地国有经济比例都较高,和军工备战相关的重工业比例都较高。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国企改革最为剧烈的时期,重庆和东北的情况极其相似,同样是国有经济比例较高的重工业城市,同样有大量工人面临下岗失业,然而后来重庆和东北的经济却完全是不同的走势。
为什么东北和关内的经济走向出现这么巨大的分化?关内固然有东南沿海市场化程度高的地区,但即使是市场化程度相对较低、国有经济成分相对较高的中西部,其经济表现也明显优于东北,原因又是为何?其实这个道理并不复杂。当传统工业不景气之后,对冲工业经济下行的两个利器,其一是基础设施建设,其二是非正规就业,而对东北而言,这两点受气候因素的制约太大了。
南方一年四季基础设施建设都可以开工,而东北因为气候寒冷且冬季夜晚漫长,就算搞基建也不能全年都上。非正规就业受气候的影响就更大,简单地说,东北的钢铁工人下岗,如果晚上露天摆烧烤摊,最多能摆个大半年,冬天那几个月太冷了显然没生意,而重庆的钢铁工人则不然,他摆烧烤摊可以摆一整年,因为重庆的冬夜室外温度,也在摄氏5度到10度。这两年如火如荼的共享经济,不管是快递还是单车,在东北的发展显然都迟滞于关内,这和气候的关系非常明显。
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轨,深刻改变了各经济部门之间的关系。在计划经济时代,服务业是工业的附庸,先有钢铁厂(招了大量男工),再建纺织厂(招大量女工),男女再、搭配,企业办社会。重工业牵引轻工业,工业牵引服务业。在市场经济时代,工业是消费的延伸,先有终极的消费需求,才有上游的消费品生产商,消费品生产商的上游则是更老笨重的基础产业。服务业取代工业成为大多数人就业的第一选择,人口就会更多向宜居的区域流动,而不会像过去一样向有特定资源(譬如煤、铁)集中的区域流动。气候因素在人口流动中的作用,无从回避。
三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从封闭经济体变成开放经济体,中国的工业面貌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在封闭经济时代,中国工业生产是国内小循环,而在开放经济时代,工业生产变成全球大循环。最典型的产业,还是钢铁行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最重要的钢铁工业基地,都是接近煤、铁产地的。彼时东北的鞍钢,西南的攀钢,莫不如此。
以1979年宝钢开建为标志,中国的钢铁产业从临矿时代转向临海时代。由于国内铁矿石品位低,内陆运输成本高,巴西、澳大利亚和印度成为中国铁矿石的主要来源,从南向北的主要钢铁产能,快速向沿海地区集中,首钢搬迁也要配建曹妃甸港,宝钢扩产也要将目光投向离原料地更近的广东湛江。
在制造业领域,单位体积产值的运输价格是影响其地理分布的关键因素。电子产品不论通过空运还是陆路运输,因为其单位体积产值极高,所以使用成本较高的运输方式也不成问题,钢铁或纺织品就不然,因为单位体积产值低,用陆路运输的成本太高,对海运的依赖程度就更高。事实上,这些年内陆地区成长最快的制造业,一是可以就地销售的大型消费品(譬如汽车),另一类就是电子设备(如手机、笔记本电脑、平板电脑、芯片)等。生产导向的制造业向沿海集中,消费导向的制造业向内陆转移,而东北地区的尴尬就在于,生产导向的制造业产能向沿海外流的趋势不可逆,而消费导向的制造业又不会从沿海向东北转移。
农民工已经成为中国产业工人的主体,而东北却是中国最早工业化的地区。东北地区的城镇化水平远高于其他地区,意味着在东北农村人口的占比相对较低,可以成为农民工的基数就小。消费导向制造业产能向内陆的转移,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沿海地区工资水平被推高,工业企业要解决这个问题,首要选择就是回到农民工的故乡,富士康在郑州、重庆、成都三地设置大规模的工厂,就是这种人口流动的最佳注脚。
在新的制造业版图中,东北的位置不再不可替代。
四
影响东北命运的,还有地缘政治。
20世纪上半叶,是东北在中国相对地位的顶点。相较于毛泽东时代单纯的“工业基地”的定位,20世纪上半期东北还曾在远东贸易中扮演关键枢纽作用,哈尔滨也曾是高度国际化的东北亚商业中心。
东北亚地缘政治环境的变化,迫使东北从开放的桥头堡变成相对封闭孤立的中国一隅。毋庸置疑,朝鲜问题是影响东北安全,妨碍东北开放的重要因素,但即使朝鲜半岛将来在南方主导下统一,东北要重振雄风也并非易事。东北的地理优势,在旧的区域节点模式下相当突出,但在未来的全球互联格局里,东北的位置优势将不再那么明显。
全球化1.0,是商品流动全球化;全球化2.0,是资本流动全球化;全球化3.0,是信息流动全球化。在商品全球流动的时代,全球被划分成若干个面积大小略有出入的范围,在每一个范围中会有一个到几个相应的商品流通中心,一个商业枢纽,辐射一定的物理半径,并且“赢家通吃”,在这个区域中处于金字塔的绝对顶端,这就是这个区域的关键节点。
然而,随着资本全球化和信息全球化,这种“赢家通吃”的模式已经全然改变。一般认为,在一个超大型商业枢纽的附近,难以形成和它体量相似的其他商业枢纽,这是商品流通的物理规律决定的。但资本和信息的流动,并不看物理上的距离,因而在同一个相对狭小的物理空间,也可以容纳更多的顶级城市。在工商文明时代,上海对杭州、南京占有绝对的优势,而现在杭州成为信息流通和电子商务的顶级节点,在互联网空间里,杭州直连硅谷,上海盖不住她的风头。在岭南也是一样,广州还是交通枢纽和商业中心,但深圳和香港是信息和资本的枢纽,如果简单从工商业发展的平面意义上观察,它们争夺资源,此消彼长,而以商业、金融、科技三重不同维度观察,它们虽然距离很近,但其实定位参差。
新时代的区位概念,不再是平面上画图,哪里缺一个节点哪里就有机会。恰恰相反,哪里有世界级的城市群,并建构起最合理的分工,哪里才有爆炸性的机会。先行者的优势并不绝对,后发者也有后发者的路数,君不见原来只以避暑闻名的贵阳,以其相对凉爽的气候打造大数据中心,也意图成为全球信息互联网络中的一个枢纽。纵然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僻处深山在工商资本时代是巨大的瓶颈,在科技资本时代,反而可能跳脱出来。
将来的东北,或许可能重新开放,成为东北亚地区重要的商业通路。但东北能形成新的资本枢纽或信息枢纽吗?这个答案很难说。
五
让我们回到东北开发的起点,“闯关东”的开拓者,为什么来到这里?
关内地狭人稠,关外地广人稀。东北最早的垦殖者,为肥沃的黑土地而来。而今,当农业已不再是社会最主要的产业,那些因为黑土地而迁来东北的人的后裔,去追逐更有价值的其他生产要素,并为此回到关内,本来就是无可厚非的事。
东北的人口,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2010年的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辽宁人口4375万,吉林人口2746万,黑龙江人口3833万。这三个省的人口密度,在中国并不算高,但和世界同类地区相比,你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辽宁人口超过整个俄罗斯亚洲部分,吉林人口比丹麦、挪威、瑞典、芬兰、冰岛这北欧五国之和还要多,黑龙江人口超过整个加拿大。换言之,几乎全世界比东北更寒冷的地区的人口加起来,都没有中国东北多。
东三省占全国国土的8.2%,人口也占全国人口的8.2%,其人口密度大致相当于全国平均水平相当,即使考虑新疆、西藏、青海等区域人口极为稀少,东北的人口密度整体上也相当于关内其他省份(不含新疆、西藏、青海、内蒙古)的50%。
而发达国家和东北自然条件相似的地区,情况又如何呢?日本北海道,面积占全国五分之一,人口只占全国的4.5%,人口密度相当于日本其他地区的19%。美国的中部大平原,面积占全国五分之一,人口只占全国的1.9%,其人口密度只相当于美国其他地区的8%。东北的气候,比日本北海道和美国中部大平原还要恶劣得多,但东北的人口密度和中国其他省份相较,悬殊却并不大。
肥沃的黑土地,一望无际的平原,是机械化大农业的绝佳舞台。即使在任何一个发达经济体,都需要有高效率的农业部门,那是东北的未来。农业和矿业这样的基础产业并不可耻,澳大利亚作为发达国家,它的经济基础也是农业和矿业。中国拥有广袤的温暖土地,东北可以也应该更地广人稀。
区域均衡发展,目的是人。在这个国家,似乎这个顺序颠倒了。本来应该更加欢迎外地人的特大城市,要严控人口。本来应该高高兴兴欢送更多居民迁往内陆生活的东三省,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赋予大量振兴政策。政府本应该去适应人口流动的方向,而在现实生活中,它更愿意做的是引导和调控。
我所认识的绝大多数东北人,出来了都不回去。这是他们最理性的选择,而对东北而言这也并不是坏事。这本该是两厢情愿的事。
第一代的他乡,第二代的故乡。任何人都应该有迁徙的自由,东北人尤其如此,没有任何人应该被固定在那个所谓的“故乡”,也不是每一个人的故乡都应该“工业化”“现代化”。
东北无需沉湎于东方德意志的过去,她应该去拥抱中国北海道的未来。
拯救东北经济的体质,首要的也不是重振工业,而是好好解决像獐子岛、辉山乳业这样的农业企业造假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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