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中国人构成了奥斯卡的第二战场。每一项与中国买方相关的奖项公布,中国版海报随即在微信、微博等社交网络上发布。时差这回事不存在,好莱坞跟中国空前同步。
“五六年前,你很难说好莱坞到底是喜欢中国多一点还是讨厌中国多一点。”李俊告诉 36 氪。他先前是一位制片人,但在 2010 年时,转行做起了“交易商”,长期往返于好莱坞和中国之间,在中间牵线搭桥,买卖版权。
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太重要了。不管好莱坞喜不喜欢中国,它都已经无法摆脱这个巨大的投资方和市场。
硅谷技术大公司的冲击,制作与发行环节缺乏效率,创意消亡,人才流失……好莱坞正处于公认的衰退期。美国《名利场》杂志最近的一篇文章甚至直接宣称:好莱坞已死。
尽管好莱坞“已死”,中国公司对好莱坞的投资需求依然迫切。它们希望借此学习好莱坞,进而超越好莱坞。然而,后者自有一套运作逻辑,每当中国公司试图获取好莱坞核心资源,总是面临重重阻碍。
中国正在买下好莱坞,但又该如何控制这一即将“死去”的资产?
新的买家,新的套路
托马斯·图尔离职了。
他是传奇影业的创始人和 CEO。2016 年年初,万达正是从他手上,花了 35 亿美元买来了传奇影业,这是中国在文化领域最大的一次跨国收购,万达希望借着传奇,生产能卖给全世界的大片,比如《魔兽》、《长城》还有《环太平洋(601099,股吧)2》。
但这些项目几乎都没成功。按照《好莱坞报道者》的说法,正是因为这些项目没能达到万达的预期,图尔才不得不辞职。万达很快发布声明驳斥了这一说法,理由是《长城》还没在北美上映,怎么能说失败了呢?
如今我们可以说《长城》失败了。而且,是惨败。
在2017年年初的达沃斯论坛上,王健林说《长城》是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尝试,如果票房在全球能够收到 4 亿到 5 亿美元就可以算是成功了——考虑到《长城》接近 1.5 亿美元的制片成本,这个底线简直是降到不能再降。
截至目前,《长城》在北美已经上映 10 天,票房还不到 3500 万美元。纵然在中国拿到了 1.71 亿美元票房,它的全球收益依然只有 2.78 亿美元,距离王健林的预期相去甚远。
图尔的离职不但是为项目担责,也更像是控制权之争。中国和美国的电影工业有着不同的运作逻辑,而万达作为外来者,难以直接进入好莱坞纷繁复杂的圈子,于是依然需要倚重好莱坞本土的元老。在万达收购传奇之后,图尔依然保留了很高的自主决策权。
有内部人士告诉 36 氪,运作《长城》项目时,图尔经常自行其是,“比如电影该发预告片了,万达、乐视这边都在催,但图尔就是不听”。王健林一直是万达的中心,他自然难以允许有人如此挑战自己的权威,图尔的离开也是必然。
好莱坞迎来了最强势的买家。
2016 年,《好莱坞报道者》评选好莱坞最有权势的100 人,万达文化集团副总裁高群耀名列其中,但谁都知道,他背后的王健林,才是媒体眼中最能影响好莱坞格局的外来者。
热钱对于好莱坞来说从不新鲜,好莱坞能带来巨大的品牌价值和影响力,各地的有钱人都想分一杯羹,最早有日本、德国,之后印度、中东也入了局。但还没有哪一个买家如王健林般来势汹汹,想要教育好莱坞。
2016 年10 月19日下午五点,好莱坞的记者聚集在洛杉矶艺术博物馆。洛杉矶市长埃里克·加希提正在讲话,他重申了自己就任时候的政策—要振兴电影业,要让好莱坞继续在加州拍电影,而不是去其他州或者其他国家。
但他的理念没那么坚定,随即他又表示:“我们也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地方。我们将坚定地提倡在洛杉矶拍摄电影,但是开展一些对我们的业务增长很重要的国际合作也让我们感到自豪。”
在这句话之后,记者戴好同声传译机,准备迎接真正的主角。
王健林来教好莱坞拍电影了。
与此同时,好莱坞已死的论调正在蔓延开来。
《名利场》发表的长报道《好莱坞已死》其实是老调重弹,无非是说好莱坞长期以来的低效率、高成本制作模式,让它无法应对来自硅谷新媒体的挑战,好莱坞的一切工作,都可能被技术取代,好莱坞由此迎来末日。这些问题由来已久,但当长期观察好莱坞的老牌媒体郑重其事地宣判,说明事态已相当严重。
让好莱坞陷入僵化的正是曾经让它在全球范围内通行无阻的大片原则。
2000年以来,好莱坞一直奉行“爆款”策略。最初这只是阿兰·霍恩在华纳兄弟的尝试,他将大量的制作和营销资源投给了少量的电影上,希望它们成为爆款,带动票房。这一策略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阿兰·霍恩在华纳兄弟待了 11 年,期间有 7 年帮助公司拿下了年度票房冠军。而在他加入迪士尼之后,继续推行自己的战术,如今,每年稳定生产大片的迪士尼,成了世界上最令投资者放心的电影公司。
阿兰·霍恩曾经这样总结自己的策略:“即使是最忠实的影迷,一周也就至多看一部电影而已,所以得确保他们看的就是你制作的那一部。”
为了让观众挑中自己制作的电影,极力讨好观众的好莱坞正在失去它的创造力。它们只会拆解已经成功的电影,复制其中成功的元素,或者更加直接一些,制作续集或者系列电影。新想法不再能够得到鼓励,绿灯委员会制度下,没有人有魄力为一部电影的冒险负责,于是创意人才开始流出好莱坞,这进一步削弱了好莱坞的竞争优势。
另一方面,好莱坞在内容生产上的优势已经瓦解。在今年的奥斯卡上,亚马逊创始人贝索斯出现在观众席里,在他的见证下,亚马逊影业出品的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拿下了两项奥斯卡奖,这说明科技公司已经足以和好莱坞片厂分庭抗礼。
如果把目光放在整个娱乐产业上,那么好莱坞的颓势更加明显。创意人才纷纷从好莱坞离开,去了 HBO,去了 Netflix,去了亚马逊,越来越多的大导演和明星开始拍摄电视剧,其故事水准早已超越不少好莱坞电影。而 Facebook、Snapchat 等社交网络也分走了人们的注意力,电影成了生活里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好莱坞需要外部的力量来渡过危机,中国市场的积极进取来得正是时候。
大片的标志之一便是高投入。2016 年,跻身北美票房榜前十的真人电影中,除去《死侍》,其它都在 1.5 亿美元以上——这笔钱足以在硅谷投资 50 家初创企业。
这些大片几乎没可能在北美收回成本。相比二十年前,北美观影人次几乎没变,票房增长只是因为票价提高了。北美已经成了一个没有前景的市场,不可能消化成本不断增长的大片。
北美市场没钱了,好莱坞只能越来越依靠海外市场。《侠盗一号》一半的票房来自海外,《美国队长 3》65%的票房来自海外,《神奇动物在哪里》的海外票房则占了七成。这其中,中国观众成为全球票房最主要的贡献者。
“13 亿人口的市场潜力似乎永不枯竭……在美国人看来,13 亿中国人等待着美国银行的信用卡、iPod、iPhone、Windows 软件,当然他们也似乎听见了 13 亿双手为好莱坞电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法国人弗雷德里克·马特尔在《主流》中这么描述好莱坞对中国市场的向往,但如今来看,他似乎低估了好莱坞对中国的需求。
一边对抗,一边合作
今年夏天,资深游说者里克·博尔曼买了两块广告牌,上面称 AMC 为“中国的红色傀儡”,一块广告牌立在洛杉矶日落大道上,一块就立在 AMC 的总部门口。
在买下 AMC 并让它成为美国第一大院线之后,王健林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六大”的渴望,他曾经在多个场合表态,只要六大肯卖,万达就买。
在去年上半年,万达和派拉蒙的谈判一度进入到了实质阶段,根据当时曝光的协议,万达将获得派拉蒙 49%的股权。然而,因为派拉蒙母公司维亚康姆的内斗,这笔交易就此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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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健林眼里,只有六大才是全球性的电影公司,也是他想建立的娱乐帝国的基础。在收购受挫时候,万达退而求其次,又和索尼达成协议,共同投资制作电影,“在某些情况下将包括股权融资合作的战略结盟”。
无论是交易之前还是之后,中国与好莱坞的合作从来都是麻烦不断。
去年八月,万达与金球奖制作公司 DCP 达成 10 亿美元收购协议,万达称此举是该集团“向娱乐工业扩张版图的一大步”。但这一步如今未必迈得出去。The Wrap 报道称,如今这笔收购因为北京方面的审查问题,可能受阻甚至中止。
就算达成合作,也只是解决分歧的第一步。华谊希望 STX 能够专门为中国市场打造几部大片,STX 的经营策略是拍摄典型的中等成本类型片,因为他们觉得这种电影利润率最高,但是这类电影未必受中国欢迎。经过激烈讨论,最终双方才决定,拍摄一部由成龙主演的《龙震天下》——这部电影预计在 2018 年上映。
好莱坞想要中国的钱,想要中国的市场,但不想中国人对他们指手画脚。在这方面,它们从来没有做过让步。
“抄底”好莱坞
尽管好莱坞正在衰落,但很多人还维持着一贯的自矜与骄傲。在接受《名利场》采访时,便有制片人说:“我们(和传统媒体)不一样,我们无可取代。”这也是众多影视高管的看法。
他们为自己能拍出全球化的故事而骄傲。福斯影业 CEO 吉姆·吉亚诺普洛斯说:“总有中国的朋友告诉我:‘中国有这样一个寓言故事,你应该让卡梅隆来拍这个故事。’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你把这个寓言交给好莱坞,好莱坞就会把它变成一个世界寓言,等再回到中国的时候,中国人可能就认不出这个寓言了。”
但在经常为国内外电影项目提供融资服务的华美银行董事长兼 CEO 吴建民看来,这种骄傲不值一提:“现在中国电影人都跑到好莱坞学习,以便能拍出全世界观众都爱看的电影,现阶段这是个好的策略,不过中国人口仍然在增长,所以中国未来的票房也会大得多。15 年后,像《美人鱼》这种电影的票房可能达到 10 亿美元,所以那时候好莱坞要改头换面学习中国电影吗?”
只是,要达到吴建民所说的阶段,中国首先要学会好莱坞最擅长的技能——“烧钱”。
2015 年,《捉妖记》、《寻龙诀》的成功让中国真正有了自己的特效大片,而在 2016 年,原本无往不利的中等成本喜剧电影里没能再出现 10 亿级别的爆款,这也在说明,中国电影也已经在进入高投入才有高产出的烧钱时代。
烧钱是个技术活,几乎所有中国公司都没能真正掌握这一技术。有电影从业人员告诉 36 氪,“(拍摄大片时候)怎么打光,怎么布景,对着绿幕怎么表演,都得重新学习,国内没什么人真的有经验。”
万达的青岛影都正是为了学习如何烧钱的第一步。万达号称要为青岛影都投入 500 亿,主要的目的以优惠的条件与低廉的人力成本吸引好莱坞到中国拍摄大片,万达则可以从中学习好莱坞技术和最为核心的流程控制。
从这个角度来看,《长城》虽然在票房上失败了,但是在加深中国与好莱坞制作层面的沟通来说,仍然有它的意义。
中国学习的范围不仅局限在技术层面上,也开始学习好莱坞更加完善的规则。在去年的上海电影节上,便有一场论坛专门讨论“完片担保”这一规则。而在今年年初,奥飞影业也学习好莱坞传统,在美国成立了一家项目公司,筹备电影。
奥飞影业告诉 36 氪,现在公司进入了发展的第二阶段。在第一阶段时候,奥飞“通过投资好莱坞影片,迅速提升了公司在业内和全球的影响力,加速学习相关的流程和经验”,而在第二阶段,“奥飞影业计划打造自己的全球大电影”。
这也是很多中国公司给自己规划的发展路径,学习好莱坞,进而超越好莱坞。2018 年,中国很可能会放开引进片名额,这让情势变得更加紧迫。多家电影公司以不同的方式向 36 氪表示,出海是公司 2017 年的战略任务。
两三年前那些为了出海而买买买的成效已经显现出来。财主如万达和复星,已经是整个好莱坞最为关注的两家中国公司。它们的举动所引发的话题性和威胁感不逊色于当初收购哥伦比亚的日本公司索尼。
至于通过片单投资介入到好莱坞电影项目的中国公司,看起来也各有收获。电广传媒所投资的狮门电影片单里,既有票房是成本 6 倍的《惊天魔盗团 2》,也有奥斯卡获奖影片《爱乐之城》。就连成立不久的奥飞影业也投中了去年奥斯卡的热门《荒野猎人》,并由此在国内建立了自己的影响力。
在好莱坞由盛转衰的当下,更多的中国公司开始抄底了。
2月24日,中国企业联合睿康宣布以 1 亿美元的价格,收购千禧年影业 51%的股权。千禧年影业是 1996 年成立的一家独立制片公司,曾经制作《敢死队》系列和《伦敦陷落》等电影,这类电影在北美表现平平,但在中国却意外获得了不俗的票房。
比起六大,中小公司更加依赖电影带来的收益,抗风险能力小,一部电影的成败足以决定公司的命运。他们更加需要来自中国的资金,也更加需要中国的市场。
长期从事电影投资的薛邦跟 36 氪说了他对未来的预测,“中国公司会横扫中小公司,最终还是会继续想办法获得六大。”
中央财经大学文化经济研究院院长魏鹏举认为,“由于国内可选择并购的文化产业数量较少,投资回报率低且难以保值,所以有实力的国内电影企业才更倾向将投资目光投向海外。”
在买下好莱坞的同时,中国公司还在为获得在好莱坞的好名声而纠结和挣扎。
去年 10 月,美国明星凯文·科斯特纳起诉中国的麒麟影业违约;同样在 10 月,美国制片公司 Das Film 起诉熙颐影业违约;而在《血战钢锯岭》的署名问题上,麒麟影业又与熙颐影业起了争执。截至目前,这些争议都没有最终的裁决结果。
中国公司的机会来自好莱坞的衰落,但好莱坞的衰落几乎是不可逆转的大趋势。消费者的娱乐选择越来越多,去电影院看电影从来都不是刚性需求。
中国也正遇到类似的问题。2016 年中国电影的滑坡已经证明,观众有了太多可以替代电影的娱乐方式,没有创意的电影并不足以吸引他们走进电影院。于是中国希望从好莱坞那里学来制作好电影的方法,但好莱坞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好电影了。
这真是个两难的尴尬境地。中国和好莱坞迅速在资本上达成了结盟,却不知道如何在短时间内买到双方都缺乏的创意。好在好莱坞的历史已经证明了它的自我修正能力,对创造力的枯竭,我们显然需要警惕,但也许无需太悲观。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俊、薛邦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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