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触乐网,作者王恺文,《关于汶川地震的三段玩家回忆》
汶川大地震已经过去整整九年了。它对无数人的人生产生了永久性的影响。
被影响和改变的当然也包括一些游戏玩家们,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我们找到了几位玩家,请他们讲述和那天有关的事情,讲述那一天是如何影响他们,影响他们的游戏,甚至影响他们游戏中的朋友。
这些故事中没有惨痛的生离死别,但这些片段仍然深刻地印在他们的生命之中。
“他们在一起了”
小艾,26岁,广告从业者,现居广州。小艾曾经是一位《魔兽世界》玩家,最近在沉迷《风暴英雄》。
2008年,小艾正在和公会的朋友们一起玩《魔兽世界》,地震之后,公会里的两个朋友跨越了上千公里的距离,走到了一起。
2008年5月12日是星期一,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在贵州遵义上高中。当天下午两点我们班是物理课,我坐在教室里有点走神,想的是又要等到周末才能去玩《魔兽世界》。
我当时在莫格莱尼服务器,角色是个小牧师。当时我跌跌撞撞,一路从艾泽拉斯闯到外域,莫名地被陌生人拉进了公会。公会很小,刚刚能凑齐25个人打团本,但是很温暖。
这是我在《魔兽世界》里的第一个家,因为我的高中是寄宿制,只有周末才能出来放风,周末的时候我肯定会上一次线,在YY里和大家聊天。
2008年,国服《魔兽世界》还是“燃烧的远征”版本
当时国服还在万年TBC,我们公会总算通了太阳井,后来还能开金团带老板。我虽然算是“打工”,但其实更像是躺尸捡装备。
公会里有一个河南的大姐姐,主玩法师,在大学里学小语种,声音特别甜美,性格很直爽。公会有个核心主力战士,是个19岁的男生,就是他把我拉进公会的。他住在四川,做过代练,指挥和输出都是一把好手。
战士和法师对我都挺照顾的,但他们之间经常陷入争吵,在YY里“你傻逼”“你才是傻逼”来来回回,旁边的人也插不上话。
最开始我还挺担心的,但后来逐渐就明白了,他们两个互相有好感。虽然我知道了这一点(其实谁都能看出来了),但是年龄和地理的差距让他们没有办法在一起。那一年,战士19岁,法师25岁,两个人一个在河南,一个在四川,中间隔着上千公里。
物理课上,我正想着这些事儿,课桌忽然开始震颤,我听见了轰隆隆的声音。物理老师看了看窗外说,别走神,可能是隔壁在开山呢。开山就是周围山上挖隧道炸石头,学校位置偏远,几乎就是在山里,经常有这种事儿。
过了几分钟,年轻的女班主任忽然红着眼睛冲进班级,她是个挺温柔的大姐姐,但当时却冲我们大吼:“快走啊!你们傻啊!地震了!”
大家排成队快速离开教室,撤退到操场上。那会儿我心里其实微微有些兴奋,还有点好奇,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地震,在此之前,我只在书本和电视上看过。
遵义在大地震中受灾不算严重,我周围的家人同学和朋友都还安好。
当天晚上的时候,我在新闻联播里看到了惨状,然后我就在电视机前哭了,整个人脑袋是懵的,然后我就想我有没有四川的朋友,到最后发现我其实只认识一个四川的朋友,就是我在《魔兽世界》公会里的会长。
我迫切地想要登陆《魔兽世界》,问问大家是否都安好。但地震过后的那个周末,网吧不开门,网络游戏也停服哀悼。后来到了周一,我又回到学校,当时没手机也没电脑,上不了QQ和YY,联系不到他们,心里一直惦念。又过了一周,我终于重新回到了艾泽拉斯。
没有人受伤,大家都很好。只有一件事出乎意料:地震之后没多久,战士就从四川跑到了河南,和法师在一起了。法师有些害羞地告诉我,大地震让他们都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他们决定珍惜当下。不过在我看来,他们俩的相处模式倒没怎么变,仍旧在YY里吵架拌嘴。
大家决定把公会赚的金币卖掉,换成人民币捐给灾区。这事儿好像就是战士去做的,他对这些事情比较熟。
战士和法师在一起四年,甚至见过了家长,但他们最后还是分手了——女生年龄大了,男生却不想结婚。两人各自离开了莫格莱尼服务器,公会成员列表里一直灰着,再没有出现在艾泽拉斯。
我上了大学,又从大学毕业了。后来进入了广告行业工作。我仍然留在游戏里,和几个核心的成员支撑着公会。
这是我在艾泽拉斯的第一个家。
“只要死不了,那就好好活”
云飞,24岁,博士在读,现居北京。他是四川内江人,现在在做当代文学研究。他看上去对任何事情都有点万事不挂心的样子。当他对我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的语气很平淡:“鄙邑人民是十分勤劳、勇敢且乐观的。”
2008年5月12日,下午两点半。那会儿我还在上初三。当时我记得我正往学校里走,走到校门口,抬头看天,发现天空在震颤,地面大约有三十度的倾斜。二十分钟前,我刚从网吧出来,顺道还去租书屋瞄了两眼《大唐双龙传》。
我自小在四川内江长大,就是沈从文下乡的地方。小学开始钻网吧,初中钻租书屋,麻将扑克样样精熟。一般来说,我自认生活里的九分功夫用来看小说玩游戏,一分功夫用来读书。当时我初三,记得正在玩的游戏叫《神泣》的端游,每天中午和晚上去网吧练级。
《神泣》2006年起开始在大陆运营
这游戏是个泡菜网游,就是不停地练级换地图,我在游戏里也不喜欢搭理别人,就是一个人当单机玩。这么玩到5月份,其实我已经有点厌烦了,觉得这个游戏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又没什么其他可玩的。网吧里有人玩《魔兽世界》,还有人玩DOTA,但都得和人组队组团,我没兴趣。
校门口摇晃了一分钟后,我脑子里才冒出“地震了”这个念头。想了一会儿,我继续往学校走,担心自己快迟到了。到了教室,同学居然都在屋里,大家都议论纷纷。其实我当时没把这一切当回事儿,还想要坐下在课桌上趴会儿。但老师不久之后就跑过来了,让大家赶紧走,不过其实也没有多急的样子。当时我只是想:“可能不用上课了?”
内江距汶川三百多公里,人员伤亡很少。为了预防余震,之后的一周里,我和爸妈都住在广场上,几乎所有内江人都住在广场上。有人搭帐篷,有人就直接露天睡席子。聚在广场上的人没事干,于是开始玩。只要死不了,那就好好活。
有同学冒险回家,偷偷把笔记本电脑带到广场上,玩单机游戏。我当时没有笔记本,只能跟着其他人羡慕地看着,有时也能蹭上一会。有人弄来了无线网卡,在帐篷里玩《魔兽世界》,那个背景音乐传到帐篷外面。
更多的人还是在玩一些传统的东西。内江人向四川各地的亲朋好友打电话互报平安,最后问一句“干啥呢?”回答:“打麻将!”但能把麻将桌搬出来的人不多,而且还有余震的危险笼罩在心头。孩子们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意外的假期,但大人们还是担心生命财产安全。打扑克倒是比较方便快捷。
打了一个星期扑克以后,我非常想念《神泣》。
512之后的两周,网吧终于开业了。我坐在熟悉的机位上,打开两周前还在玩的游戏,网吧里的其他人照常玩DOTA和《魔兽世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我觉得一切好像一场梦。
一个月以后,我以前十名的成绩考进了当地重点高中。九年后,我在北京,开始读博士。
“我命系于天”
小R,28岁,互联网分析师,现居北京。说起当年的事情,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几分沧桑感,觉得地震肯定改变了他的人生,但究竟是哪方面,他又不太说得上来。
2008年5月12日下午,那时候我翘了一节政治课。那个季节的西安空气干燥,我就坐在公园里思考人生。
那节政治课大家都翘了,有人回宿舍睡觉,有人去网吧,我本来也想去网吧的。这一年我从北京到了西安,开始上大学,就像所有大学新生那样放飞自我。游戏和女生,对于男生来说是天大的事情。
5月6日,我对这个日子记得很清楚,那是我第一次接触DOTA的日子。玩了近一周吧,我基本就算入门了,每天和跟哥们一起开黑,也挺高兴的。但5月12日这天我心里有事儿。
当时DOTA已经是冰蛙时代了
地震的当时我靠在公园的长椅上,忽然觉得头有些晕,天空在旋转。很快我就意识到不是自己头晕,我当时甚至觉得重力的方向都改变了。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掏出手机,向心里装着的那个女生发了一条短信:“地震了,你那边怎么样?”
她距我有四百多公里,人在洛阳。
第二个念头是打电话回家,我打给父母,发现打不通。
女生回复我:“我们跑出来了,在外边。”
我一边狂奔回学校,一边给女生发短信:“注意安全……”
跑回学校的操场,我找到了自己的兄弟们。他们跟我说,地震的时候他们正开黑,突然对面的英雄都不动了,然后自己的英雄也不动了,然后整个网吧就开始晃动,键盘鼠标到处乱飞,一群人吓得赶紧跑,跑的时候他们还看见有人在座位上淡定地推塔。
我们惊魂未定,喘着粗气,在操场上不知所措。我看了看手机手机,仰望天空,有一种“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的感觉。
至少恋爱开始转动了。其实我已经拿到那个女生的号码快两个月了,一直没敢联系。
当天学校开始停课,一群人战战兢兢地回到宿舍,我跟他们说:“晚上最好不要回屋睡了,大家一起睡操场。”
凉席被褥搬到操场以后,我告诉兄弟们,自己要回屋睡。
“我靠你别作死啊!”兄弟们苦劝。
我很洒脱地说:“我命系于天。”
那天晚上,整栋宿舍楼只有五个人。我躺在下铺靠门的的床边,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操场上远远地传来人声,有人在唱歌,荒腔走板听不清楚。忽然间有玻璃瓶子摇晃倒下,突然就安静了,大家都以为是余震,预备着跑,但其实没有。
我睡得很安稳,一夜无事。第二天清晨醒来,站在阳台上,操场上成吨的啤酒瓶反射出太阳的闪光。
在那之后,我加入了学校的电竞战队,成了一名“半职业DOTA选手”。其实我很清楚,对我来说,电竞是一个逃避现实放飞自己的机会,不一定有钱,但是能获得尊重。
我和妹子隔着四百公里,用手机保持联系,一直持续了很久,后来并没有在一起。
地震给我们这些大学生带来的恐慌则长久没有消失。午夜卧谈的时候,兄弟们仍会时不时说起那一夜啤酒瓶倒下的声音。
四年以后,我就像一名普通的学渣那样从大学毕业,没有成为电竞选手。九年后,我成了一名互联网分析师,偶尔打打DOTA。有时候,我会想起在西安那个干燥的下午,其实那时候和后来都挺苦的,但我很怀念它。
大地震那一年,我刚刚上高一。地震对我来说是非常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尽管我也捐款并默哀,为远方的同胞感到悲伤,但终归不是感同身受。
后来我读到了很多关于地震的文章,从那些文章中,我逐渐意识到灾难的伤痛记忆如此深刻。
游戏和网络将相隔千里、素未谋面的人们被网络联系起来,每个人的安危都牵动着亲友的心——不管他们来自现实还是虚幻中,在身边还是远隔千里。
今天是汶川大地震九周年,我们希望所有人都平安幸福,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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