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食人,在敝国显然已经不再是新闻,即使发生在旧历新年,人们实际上也并不会对此有更多的感慨。这样的“奇特”故事也只是为年味儿已渐淡薄的假日平添几多谈资罢了。
人们关心的是受害者的月薪和他的那支“红米手机”,关注的是他的家庭后事,口沫横飞争辩的是“游乐园门票价格高与低”,面红耳赤试图说服对立方的是“规则和人情之间孰轻孰重”。每个人都或真或假地摆出一副同情、理智、客观的态度立场来谈论这件惨案中的受害者到底是谁。
受害者固然是那位因嫌门票价格贵而逾矩并最终命殒虎口的中年男人;老虎又何尝不是受害者呢?出于猎食者的本性对一位入侵地盘者大快朵颐,岂料竟遭人类击毙。
这真是一出发生在光天化日下的事先预谋的残酷闹剧。
动物园为什么要存在?
人们之所以游览动物园并非因为他们的好奇和求知欲,而更多地是存在动物本能中的征服和奴役快感,圈养野生动物,本来就是心理无聊空虚的人们为了寻求刺激而扼杀动物本能的一种自私行为。
只要以商品经济中的几张货币为代价,隔着钢筋围栏与高强度玻璃围墙,夹杂着兴奋、恐怖与万物之灵自豪感的消费者们就可以俯瞰只存在于教科书与视听艺术中的庞大、凶残动物——最为关键的是,这种鉴赏浏览没有任何风险,还附带着所谓的科学和教育价值——当然前提是人类不翻越围墙。
注意到这样一个有趣的事实了吗?实际上最喜欢动物园和在其中最兴奋的往往都是未成年人,凭借着现代工业文明的进步和技术的昌盛,他们能够安全地通过讲解、图鉴、科普视频乃至 VR/AR 等手段了解这些野生动物的过往将来。
技术手段为消费者提供了心理上的折射镜和安全阀,以单体力量而言,任何地球人都会本能地对动物园中豢养的野生动物感到恐惧。但是,各种保护装置却消解了这种身体力量上的巨大差距,而在国内动物园付费投食合影等手段更像行为艺术一般,彻底将消费者推上了征服者和主人的角色。
正因为这样的道理,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在1968年的科幻电影《人猿星球》(Planet of the Apes)里那个充满讽刺与绝望意味的结局的内涵。在这种公共展示中,体现的正是一种力量共识和共同体的自我确认,只不过在电影里,最后占据统治地位的是窃取了人类力量的人猿!
对当代的人来说,动物园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人与动物的观赏-被观赏的关系实际上来源于猎人-猎物关系在人类文明发展历程中的反转颠覆,在这之间发挥着最关键作用的自然是技术无疑,而动物园实际上不过是再次向当代文明社会再次确定传递了这一消息——人类就是地球的主人,人类就是一切动物的最高统治者。
动物园的存在,似乎在向那些处于技术进步中充满危机感和焦虑兴奋的人们提供了一种心里安慰:技术足以保证人类的安全和对其他物种的压倒性优势。人和动物之间的焦灼对立关系、人对自身在生物链条中的自信与自卑的矛盾在1993年的科幻电影《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技术甚至可以基因重制出恐龙,但是,技术最终却又反噬背叛人类,让公园里的消费者们置身于与恐龙相形之下的力量劣势地位。当然,作为一部商业电影,编导们最终还是让主角们凭借着自身的才智逃出生天。但是,在随后的三部“侏罗纪”系列电影中,我们看到的是,恐龙的智力水平不断提高,到了2015年的《侏罗纪世界》(Jurassic World),人类甚至不得不借助迅猛龙的帮助才得以战胜杂交的暴虐霸王龙。
新式“围观”
人类对技术的依赖、自信和微妙的恐惧感,在动物园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方面,他们战胜奴役了比自己力量强大得多的野生动物,建立了新的生物统治秩序层级,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心惊胆战地畏惧着技术的过分发达可能如环境污染、原子能武器泄露那样让自身重新成为弱势一方。
这种对技术的担忧和畏惧,实际上在“虎食人”事件中又以别样的面目和形式深刻地体现出来。
很多人是通过“路人”拍摄的视频知道了老虎食人事件,就在中年男人被老虎撕咬的同时,护城河对岸的一众观赏者在观看、呼叫求援、恐慌的同时也不忘用手机拍下视频。甚至于官方新闻还未发出,虎食人视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在微博朋友圈上迅速传播开来……
人类围观的方式同样在被技术改变。
一俟新闻成为事件,各方评论阵营纷纷开始口吐莲花,从各个角度深入分析辩白剖析,有站在受害者一方,又有站在受害虎一方的,要么通过社交网络、要么通过微信自媒体发表观点,各方沉醉于自己的感性或理性,宣扬布道自己的人道或虎道。
然而讽刺的是,他们反复申明激辩的不过是重复了若干遍、只是不断变换修辞和说法的卑之无甚高论,以及找一些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事实细节作为论据来支撑自己的既有观点。
这何尝不是后现代的一种动物园和观赏(围观)文化?
有意无意地,他们是被害者的观赏者,他们又成为更大维度上的被观赏者。这种的讨论将当事人/虎消隐于繁复的事件、规则的宏大讨论之中,仅仅成为一个空洞的能指和符号。
在这个消费主义盛行的互联网时代,新闻也一定需要被快速消费。我们仿佛处于一个快速转动的回转动物园舞台之中,一个新闻或事件在传送带上到达我们面前时,观赏者必须立即做出反应判断,它究竟是否有参与介入的价值,如何才能介入其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如何让自己的声音吸引到更多的观赏者,如何利用更多观赏者集聚的影响力去达成更多的目的。
一时之间,是不是很难判断和抉择?
于是,大家采取了最稳妥最安全的做法——事件发生时一拥而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响亮的声音、无论正确是非却必须风格化并符合受众需求的声音,当代互联网变成了一个众声喧哗狂欢叙事的魔幻动物园。在社交网络、视频、假新闻、后真相(Post-truth)充斥的这座动物园中,每个人都争相去做一位被观赏者,每个被观赏者都竭尽其能地吸引更多的观赏者,每个观赏者也同样渴望自己能够观赏到更多的被观赏者。
知道这座动物园最黑色幽默和残忍的地方是哪里吗?
被观赏者并不是《来自新世界》(新世界より)里的化鼠(バケネズミ),他们不是真正的野生动物,反而拥有更大的影响力和话语能量。
这是一个快速消费的时代,大众观赏者无暇也不需要真正的事实、真相和独立思考能力,他们接受、习惯并渐渐乐于欣赏的是被观赏者提供给他们的叙述、观点和立场,观赏者成为所见即所得、所见即所心的群体,观赏者们习惯于迅速“站队”。
在虎食人的时代,动物园和互联网的观赏者还可以置身事外,抱着轻松的心情猎奇,然而,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当世界终究运转到《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那样,个人生活在技术力量的裹挟下都不过成了大众娱乐机器中的一部分的话,当你落下高墙被那个虎视眈眈的同类逼视、撕咬、吞噬,当你从观赏者的身份落到被观赏者的时候,当人食人发生的时候,那个后现代动物园里又有谁会为此呼叫、关注和施救呢?
在人人都既是观赏者又是被观赏者的时代,又有谁是安全无辜的呢?
(本文为钛媒体记者胡勇所撰写的评论文章,首发钛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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